舞台上空空的,只有一支颇有南洋韵味的藤椅,和一杆配有台词簿支架的扩音麦克,它们隔了些距离。开场时分,于佩尔是优雅地坐在舞台中后区的藤椅中,那里没有光。随即,她站了起来,走向舞台前区的顶光下的扩音麦克。当晚的大多数时间,于佩尔就站在麦克前。而后场的藤椅便空置在暗处,就像给玛格丽特·杜拉斯留的座位。实际上在我看来,那个位置才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该发声的位置。
于佩尔读书 摄影| 陈阳阳
小说《情人》据说缘起于玛格丽特·杜拉斯之子让·马斯科洛编的一本有关杜拉斯生活和她摄制影片的摄影集。影集的说明文字有八十页。是杜拉斯的伴侣扬·安德烈亚提示说,注释文字画蛇添足,建议杜拉斯另写一本小说。这条前情,曾帮我在阅读小说的时候理解了那些突如其来的画面描写,譬如这一段:"那张表现绝望情境的照片是谁拍的,我不知道。就是在河内住处庭院里拍的那张照片。也许是我父亲拍的,是他最后一次拍照也说不定。" (引文出自上海译文出版社王道乾译《情人》)
缘起于影集注释的小说《情人》,在讲述者与被述往事之间天然地拉开了时间的距离,是七十岁的玛格丽特·杜拉斯娓娓道来的一个故事。尽管是自传体,但那仍旧是个故事。这种距离感在爱情传奇初始场景的描写中体现得最为贴切。作者没有像男女主人公在一起后的段落那样使用第一人称"我"来倾诉心事,而是跳了出来,用了第三人称的"她"。"在那天,这样一个小姑娘,在穿着上显得很不寻常,十分奇特,倒不在这一双鞋上。那天,值得注意的是小姑娘头上戴的帽子,一顶平檐男帽,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宽饰带的呢帽。她戴了这样的帽子,那形象确乎暧昧不明,模棱两可。"当然,杜拉斯也会使用"我",譬如紧接着她写道,"这顶帽子怎么会来到我的手里,我已经记不清了。"此处,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这个"我"是七十岁的"我",而那个"她",则是十五岁的"她"。
电影《情人》
这种通过人称拉开的距离感,在两人分别时再度出现,"她的手臂支在舷墙上,和第一次在渡船上一样。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她是再也看不到他了,但是她看着那辆黑色汽车急速驶去。最后,汽车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接着,陆地也消失了。"
与杜拉斯写就的颇有距离感的叙述立场不同,伊莎贝尔·于佩尔的朗读是站在"我"的位置上进行的。当晚,于佩尔小姐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是一条质感厚重的多层蓬蓬裙,与小说所写的主人公出场所穿的"磨得几乎快透明了"的真丝旧裙衫很不相符。但是,很衬于佩尔。当她摆弄着裙摆摇曳给观众看的时候,非常美,宛若一个少女,她自得地享受着引人惊叹的青春韶华。这让我意识到,64岁的伊莎贝尔·于佩尔业已走进了《情人》的情境,她是打算化身那个15岁的小姑娘,现身说法地讲述"关于自己"的奇情故事了。
少年杜拉斯
值得留意的是,朗读版不仅在身份和叙述立场上简化了文本的层次,也在内容上进行了大幅删削。由于梁家辉主演的电影版之成功,今天我们提起《情人》总以为那就是一段充满异国情调和殖民色彩的奇情故事,然而若读了小说,我们会发现杜拉斯以情爱为线,讲的实际上是一段破败的家庭史。她讲一个殖民地白人家庭的贫穷,讲母亲投资的失败、大哥哥的暴戾无情、小哥哥的孱弱无力,她讲寄宿学校的混血美女海伦·拉格奈尔,讲一位像自己一样被排斥在主流白人圈之外的丈夫饮弹自杀的寡妇……实际上,有些人曾劝杜拉斯删去某些段落,但也有人鼓励她保留不动,"特别是关于贝蒂·费尔南代斯的一节,这是本书最有意趣的一段,因为这部分表明这本书的主题绝非一个法国少女与一个中国人的故事而已。"然而,所有这些与爱情故事无关的段落,在于佩尔小姐朗读版中都被删除了,这就是"一个法国少女与一个中国人的故事而已"了。
沉入这个爱情故事,于佩尔小姐很动情。在两人分别的段落,在望远镜的这一边,我看到了于佩尔小姐倾诉着"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否爱过他"时,两眼闪着泪光,眼眶泛着红潮。然而,不知是否是翻译版本的问题,翻遍小说我都没有找到这样一句疑问的表白语。因此,我猜这是于佩尔小姐自己的解读。就像她大胆删削了小说传奇爱情以外的几乎所有文字。不过,这一句的现场效果还不错,许多观众都哭了,大家见证了年仅15岁的于佩尔小姐叫人心碎的柔情。
此外的大多数时候,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巧笑顾盼间任一些词句飞快地掠过,它们没能打进我的心里去。法语是悦耳轻柔的,但在整个朗读过程中,于佩尔处理以"我"为开头的各种情境、心情、述评的剖白词句时,大都吊在一个调子上,是飘在颈项上沿的总是楚楚可怜的高音。很少女,但听久了也嫌单调。偶尔的,当念诵遭到母亲殴打的段落时,也会突然爆发,是那种司空见惯的充满爆发力的舞台腔。在我看来,处理得又有些表面化了。
平心而论,朗读、尤其是长篇朗读,是一门艰难的苦差,要用一条声带拼一己之力去凭空建构一个世界出来,这需要高超的技艺。在《情人》的朗读现场,我看到身为演员甚至身为女人的于佩尔光芒四射,但是身为朗读者的于佩尔则有些单薄无助。因为,在那个仅有一麦一椅的空舞台上,于佩尔小姐只建构了一个少女,没能令哪怕是当天下午刚刚重读了小说的我,感受到那个热带的异国。然而,阅读小说的时候,那一幅幅画面感极强的场景却是跃纸而出的。
于佩尔小姐驾临,很多影迷会提到她新近得奖的影片《ELLE》,她在片中演出了一名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脆弱的大写的女性,世界尽在她的掌握之中。抛开对本片以及于佩尔小姐的表演是否得宜不谈,在《情人》的朗读会现场,让我想到更多的反而是她的另一支近作《心房客》。这个由三段小故事构成的电影中,于佩尔演出的是一名风韵犹存的过气演员。她在经历失恋的变故后,仓促搬入一栋城郊的破败公寓楼。她在这里结识了缺乏父母之爱的高中小男生,两人摩擦着、暧昧着。故事的高潮是老小姐沮丧于自己的落选,是她曾成功演出过的角色,伟大的作品的最棒的角色。小男生在读过剧本后说:"幸好你没有见到制片人,因为你不适合这个角色,她只有15岁。"女演员反驳说"那又怎么样?戏剧就是这样……""但你可以演阿格里皮纳。""什么?她已经九十岁了!""那又怎么样?戏剧就是这样。"最终,女演员在小男生的帮助下,录下了应征九十岁角色的试演视频。
《心房客》剧照
在我看来,这一场以《情人》为名的于佩尔小姐见面会,缺少一枚导演,即一名能够帮助选错了角色的老少女找到舞台上最好的自己的那个人。
本文见于2017-06-20 《北京青年报》B4版
文| 安莹
舞台上空空的,只有一支颇有南洋韵味的藤椅,和一杆配有台词簿支架的扩音麦克,它们隔了些距离。开场时分,于佩尔是优雅地坐在舞台中后区的藤椅中,那里没有光。随即,她站了起来,走向舞台前区的顶光下的扩音麦克。当晚的大多数时间,于佩尔就站在麦克前。而后场的藤椅便空置在暗处,就像给玛格丽特·杜拉斯留的座位。实际上在我看来,那个位置才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该发声的位置。